2014-11-18 12:37
我在台南乡下长大,上的一直是公立学校,读的也只是当时的标准课本:内容不多,全凭死记。所以除了我自己喜欢的诗词古文和数学物理之外,其他的科目十分枯燥无味,我只是纯为考试而读书,对歷史的态度也是如此。尤其台湾的歷史课本编写人水准极差,不但要为政治服务,即使是与当权政体无关的事,也是只写表面、敷衍了事。一直到在清华的第二年,修了《中国歷史》,教授提到了陈寅恪的关陇集团理论,用来解释武则天一生政治斗争的内幕,我才第一次看到,原来探索歷史幕后的真相可以这么有趣:只要从深一层想,了解歷史人物的环境和动机,他们所经歷的事件就忽然活了,他们所作的选择也有了道理;而这些幕后的环境和动机又常常在不同的时地重新出现,因此表面上无关的一群随机事件,其实会有脉络可循。这就和学习基础科学的经験很相似了:亦即研究得越深刻,理论的通用性就越广。所以从大二开始,我对人类的歷史,有了新的认知和兴趣;离开物理界、改做金融之后,更对团体与个人之间的互动有了较深的体験,从此不但可以学习歷史学家的观点,分辨出各种理论是否有价值,有时自己也可以形成新的见解。
我们现在正处于美国霸权的衰落过程中;在思考当前美俄中欧日等权力集团之间的互动(Dynamics)时,对美国霸权兴起的过程有所了解,是很有帮助的。而很不幸的,因为台湾是冷战的重要棋子之一(其实台湾人可能是全球除了北韩之外,唯一还活在冷战中的族群;就像那些二战结束后还躲在南洋丛林里的日本士兵一様,25年都过去了,还在尽生命的全部精力来逃避新的世界现实。北韩百姓没有自由可言,台湾人却是没有藉口的。这様系统性的集体脑残,让台湾成为达尔文奖得主的温床。例如柯文哲在郭台铭公开表明外国顾客已经开始要求台商自掏腰包补贴中韩自由贸易协定带给台湾的劣势之后,居然能回答说外商在民主和希特勒之间一定会选择民主,我不知道南韩的Samsung和希特勒有什么关系;这比起歷届达尔文奖得主都要强得太多了,中国时报实在应该推举他做达尔文奖的候选人。达尔文奖,英文是Darwin Awards,是颁给自己找死的大蠢蛋的一个国际奖项,以感谢他们自愿退出人类演化过程的贡献。详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Darwin_Awards),台湾人对那段歷史的认知,还是停留在为冷战服务的宣传材料上,也就是美国领导了代表着正义的自由民主集团,来对抗二战结束后忽然凭空出现的邪恶苏联共產帝国。对深信这种经不起事实检验的美国宣传稿的人,我只能说你们好莱坞的超级英雄(Superhero)电影看得太多了,有空应该回到地球来访问一下。
美国在19世纪末期就已经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不过美国那时大而不强,靠的是广大的领土和眾多的人口(这和现在的中国类似,只不过中国的领土不是刚刚杀了几十万原住民抢来的),真正在尖端工业技术上挑战英国的是另一个新兴工业国家:德国。西欧在18世纪工业革命后成为世界霸主,到20世纪初在经济、科技、政治和军事上有着根深蒂固的全面压倒性优势。而孤悬大陆边缘的英国自14世纪开始的百年战争起就靠保持西欧的分裂来谋取最大利益,在19世纪初的反拿破仑战争获胜后更骑在欧洲列强的背上而成为世界霸主。德国如果称霸西欧大陆,英国的世界霸权也将烟消云散,于是英国自1902年的英日同盟起(参见前文《美国的东亜戦略史》),忽略了美国的崛起而专注于遏制德国(美国的现代霸权自1970年代起,开始依赖美元的石油定价权,所以沙丹.胡笙侵略科威特、企图称霸中东,对美国的全球霸权有致命性的威胁;结果美国也是花了将近20年专注于用兵伊拉克,忽略了中国的崛起,重蹈英国的覆辙),其结果就是1914年开始的一次大战。经过四年的严重战争耗损之后,西欧各国数败俱伤,对世界的支配性控制开始动摇;尤其是孤悬海外更远、有面对两大洋的地缘战略优势的美国获益最大,隐隐成为世界霸主的储君。
英国的政治人物并不是柯文哲这类在经济和战略上的白痴,在一战后对美国有很大的戒心,只是在战争中内伤受得太重,有心无力,尤其是当时的霸主也不能乱印钞票(详见前文《美元的金融霸权》),英国在财政上负债累累,无力参与新的军备竞赛,只好在1922年签下华盛顿海军公约(Washington Naval Treaty),承认美国的等同一号地位,并且藉着鎻定日本的三号地位来挑拨美日衝突(这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前国务卿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于2009年初就急着在北京提议美国和中国成立G2集团的同様考量,亦即藉着排除其他强权的话语权来挑拨他们和中共的关系,所以也是中共敬谢不敏的原因)。在1929年全球经济大萧条后,美国和西欧受打撃最深,日本和苏联则相对强化,西欧的地位持续下降,局面更加失控。不久,德国的经济和政治混乱导致希特勒在1933年掌权;希特勒的组织能力是很有一套的,执政不到三年德国经济就强力復甦,但是他在战略上却和柯文哲同病相怜,是个大白痴,在非西欧的眾多新强权环伺之下,竟然仍旧企图以武力来称霸欧洲。1936年,德国撕毁总结一战的凡尔赛公约(Treaty of Versailles),派兵进入莱茵非军事区。这时的美国总统是20世纪最伟大的政略家之一,小罗斯福。他看出希特勒所代表的对美国絶大的歷史性战略机遇,也就是不但可以让美国一举超越英国正式成为新世界霸主,而且可以把西欧在未来几代里完全打趴在地,没有重新挑战美国的希望。(今年欧巴马协助安倍撕毁和平宪法,就是也想要重造一个希特勒来打趴东亜;可是安倍精明得很,没有一丝当炮灰为美国霸权做嫁的意愿。)他为此苦心积虑,不计代价,甚至后来在1940年不惜拖着孱弱的病体,甘冒大不韪,硬是打破了美国开国以来的传统,把总统做到第三任。后来又当选了第四任,随即死在任上,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他为美国建立世界霸权的雄心壮志,最后是由四十二万名战死的美国士兵来买单,其中3/4死在欧洲战场。)
这时的英国首相张伯伦也看清了西欧整体的战略危机,知道唯一不被美国踩在脚下的出路是避免和希特勒这个疯子重起战争,于是对后者极力退让,苦心劝说。罗斯福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双管其下,一方面联络扶持英国的一个强硬主战的过气政客邱吉尔,一方面发动舆论宣传战(美国总统一向对媒体有极大的控制力,罗斯福又是其中的翘楚。因为罗斯福患有成年小儿麻痹症,在1932年第一次选总统前,就只能靠轮椅行动。但是他当了十三年总统,从没有一张他坐在轮椅上的清晰照片留存下来。如果有记者不识相,硬是拍了,秘密勤务局的干员便会抢下相机,甚至饱以老拳。他和情妇经常一起渡假,媒体更不敢提),抹黑张伯伦(这和民进党抹红台湾政坛知道必须在经济上和中共合作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尤其前者是为美国的利益来打倒包括英国在内的整个西欧,而后者也是为美国的利益来打倒包括台湾在内的整个东亜),结果一直到今天,张伯伦这名字还是绥靖姑息的代名词。希特勒倒也很合作,1939年拿下了捷克以后,又去打波兰,欧战正式爆发,张伯伦声名扫地,只好让位给邱吉尔。罗斯福对邱吉尔自然是全力支持,无论如何不能让希特勒统一西欧。在东亜更是早在西安事变,蒋介石承诺停止剿共、全力抗日之后,就开始对蒋友善,要不是因为那时蒋介石和德国走得太近,援助会来得更早更积极些。这是因为一方面不能让日本统一东亜,而且另一方面,有了中共存活下来掣蒋介石的肘,分裂的中国也是没有前途,不可能挑战美国霸权的。结果是到1940年,德日意三国轴心(Tripartite Pact)正式成立,德国停止对蒋的援助,美国才放心地成为他的新后台,对日本的施压也越来越严重。当然罗斯福也知道美国不但资源丰富,而且经济大萧条后產能过剩,一直没有完全消化,去当“民主的兵工厰”(Arsenal of Democracy,1940年十二月罗斯福的着名演说用语;当时指的是英国。强调民主,当然是欺骗一般美国老百姓的幌子;你公开地叫他们为美国霸业而成千上万地去死,是絶对行不通的。有点讽刺的是,1941年起接受大量援助的中国和苏联其实都不是民主政体)刚好是美国经济復甦的关键所在,可谓一举数得。
1941年夏,完全疯狂的希特勒在打不下英国之后,居然主动偷袭苏联,后者于是加入反德阵营。同年底,日本被罗斯福的贸易制裁逼到墙脚,偷袭了珍珠港(有证据显示罗斯福事先早有情报,却没有警告守军;这可能是因为当时美国有很强的反战思潮,罗斯福亟须引起公愤才能顺利参战。不论是否真的如此,罗斯福从1941年夏天开始对日本实施的资源禁运必然有引发它强烈反弹的可能,他不能推说没有预见),美国对日宣战;而希特勒竟然又主动对美宣战。可以说即使是美国间谍都不一定敢这様张扬地为美国战略目的服务。可惜那时还没有达尔文奖,不然他胜卷在握,连柯文哲都比不上他。
到了1943年,轴心国败势已成,战争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美、英、苏都开始积极计划战后的势力划分。邱吉尔的如意算盘是打败德国以后,由英国来重新主导欧洲,重建19世纪中期的政治秩序,从而再与美国争雄。而从罗斯福的观点来看,欧洲仍然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富庶的区域,也是美国霸权在未来几代的唯一真正威胁。正如英国的霸权是建立在分裂的欧洲大陆上,美国的霸权也必须建立在分裂的欧洲上。德国统一欧洲固然糟糕,英国统一欧洲也一様不行。可是欧洲三强里,德、法两国一时都无力与英国鼎立,所以罗斯福考虑的第一个方案是把德国完全去工业化,他政府里的犹太人特别赞成,但是这个方案有几个很大的缺点:首先,没有德国的欧洲仍然是一大威胁;其次,把德国经济搞砸了,只怕十几年后又有强人掌权,復兴德国,而这个新强人可不一定和希特勒一様的疯狂和愚蠢。所以罗斯福最终选择了另一方案,也就是把一半的欧洲让给苏联;苏联的人口、财富和科技水准都远不如美国,给他东欧之后,西欧只好在美国脚下乖乖听命,而西欧也是远比东欧先进而且富庶的。如此一来,即使后代美国总统是庸才,欧洲仍然不能翻身,苏联也不可能追上美国,美国的霸权便可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这个战略方案实际执行的第一个场所是1943年一月举行的卡萨布兰卡会议(Casablanca Conference),只由英美两方参加。当时北非战事进展顺利,盟军即将登陆西西里,然后攻入意大利。邱吉尔原本还兴高彩烈地为四年前成功地把美国拖下水来打垮德国而自觉得计。一旦拿下了意大利,盟军就可以追循18世纪末拿破仑的路线攻入奥地利,随即进入德国南部的心臟工业区,德国在1944年就必然完蛋了。届时苏军能不能打出苏联边境还很难说,英美盟军将占领整个欧洲,依一战的先例,美军很快撤走,全欧洲就将是英国的。可是这个计划硬是被美国人否决了,而且罗斯福自己装聋做哑,只由军方出面坚持主攻方向必须是法国,意大利只能是助攻;这么一来,战事就得多拖一年,苏军也有时间攻入德境。美国人的藉口是要让苏军和德军互相杀伤;邱吉尔虽然不愿意,但是后勤补给全靠美国,既然上了贼船,也没有办法半途而下。(二战每年的死亡人数大约为一千万人,多拖一年,就是多死一千万人;为了美国的霸业,罗斯福成了希特勒和史达林之后的第三号杀手;不过他的宣传很到位,很少人知道他的责任。)
下一步是1945年二月的美英苏三国雅尔达会议(Yalta Conference;其实1943年七月意大利政变,墨索里尼下臺,是真正的天有不测风云,但是罗斯福找了艾森豪的副官克拉克来主管意大利战綫,负责打成战术僵局,战略上总算有惊无险,克拉克则成为背锅专业户,我以后会详述这段因果)。当时德军已经开始全面溃败。史达林还不知他鸿运当头,半个世界(虽然是比较贫穷落后的那一半)即将落到他的怀里;他害怕邱吉尔会对他有所不利,所以坚持在苏联境内的雅尔达会面。而罗斯福虽然身体状况极差(两个月后就死了),既然是要在背后对英国捅刀子,也就义不容辞。史达林原本以为英美会强迫苏军在战后马上退回国境,准备了要和罗斯福讨价还价,争取波兰的东半;没想到罗斯福躲开邱吉尔,在地图上把德国从中一切,欧洲的右半边就全都给了史达林。史达林也是搞政治谋略的大行家,其中原由稍微一想便知。罗斯福还进一步落井下石,和史达林达成秘密协议,要在战后让印度独立(罗斯福死后,这些密约由他的心腹马歇尔来执行,杜鲁门根本不知其所以然;其实就是因为杜鲁门在外交上是个无知的乖寳寳,罗斯福才会在1944年临时换他当副总统;马歇尔在1949年从国务卿任上因病退休以后,史达林觉得有机可乘,麻烦马上就来了,参见下面有关韩战的叙事;至于“圣雄甘地”和“非暴力运动”云云,那是哄骗家庭主妇和柯文哲之流的表面故事)。一百多年来,英国的财政收入主要依靠印度。这一招“釜底抽薪”着实厉害;后来1956年的第二次中东战争(Suez Crisis),英法联合入侵埃及,因为没有事先得到美国的首肯,当时的美国总统艾森豪(艾森豪向来是马歇尔的心爱弟子,所以我认为他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罗斯福谋略的美国决策者;他在韩战开始后,就积极准备选总统,大概也是因为马歇尔觉得决策中心须要有个懂事的人来和史达林打交道)下令国际货币基金会(IMF,名义上由欧洲主导,实际上和世界银行一様是美国财政部的附属机构,所以可以用来整英国)收回对英国的贷款;英法联军原本进展顺利,没了銭也只好鸣金收兵。这是美国全面霸权的起点,从此英国不再有任何称霸的幻想,乖乖地做了美国在欧洲的代理人,不过这是后话。
1945年四月,美军已经打到了罗斯福所划的那条战闘地境线,而苏军还在几百公里外,只好在原地等了一个多月(看过《兄弟连》的读者应该会记得最后两集,战争未结束,美军就无所事事的情节),德军才投降。罗斯福死后,继承总统的杜鲁门是个地方政客出身,完全不懂政略战略,只以为罗斯福年老痴呆,平白把半个世界送给了苏联。1950年,史达林怂恿金日成发起韩战(当然这实际上是送金日成去死;不过大国博弈就是这様的冷血),美国在联合国安理会提议出兵。原本苏联有否决权,可是史达林用抗议中华民国退守台湾却仍占有中国的联合国席位为藉口而缺席弃权。这很明显地是个圈套,要让美军打到中韩边界,然后苏联就可以用帮忙对抗美国为口实,从中共那里讹诈回日俄战争前在中国东北的特殊权益(这招“以退为进”大概是向罗斯福学习来的),其次也可以巩固中共这个新政权的反美政策,而杜鲁门却轻易地上了当。没想到后来毛泽东自己出兵,还几乎把美军打败了;史达林虽然没拿到中国东北,中美却的确成了大仇(中共也成了CIA颠覆作业的首要目标,先是1950年代末期的西藏叛乱,接着是1962年的中印边界衝突,都是CIA一手导演的,我以后会另写文详述)。可是这一战也让美国全体军民开始认真地打冷战;史达林玩了一辈子的权术,就是不明白民主制度下老百姓的思考逻辑是不一様的(从这点来看,罗斯福就比史达林更胜一筹)。1953年史达林中风猝死,继位的赫鲁晓夫是苏联版的杜鲁门,对外交权术一窍不通,在1962年引发了古巴飞弹危机(Cuban Missile Crisis),完全违背了雅尔达密约的势力划分。从此双方都假戏真做,把对方当做头号死敌,直到冷战结束。至于那之后的欧洲战略发展,我在前文《美国的欧洲代理人板块重整》已有详述,就不再赘言了。
【后注】我刚刚(2014年十二月20日)发现巴西学者Luiz A.M. Bandeira原在1998年出版的《Formacao Do Imperio Americano》(《Rise of the American Empire》)的中文版《美帝国的形成》在大陆出书了。从网络上的介绍来看,他也谈到了本文所描述的歷史,不过他从二十世纪初讲到二十世纪末,当然是比我的这一篇短文要周全多了。好玩的是葡文版出版了16年,竟然还是没有英文版;这其实是我早已知道的:美国的言论自由百花齐放,就是不讲真相。